高原书写中的精神图像

《拥抱高原》印象

2025-03-28 15:51:29来源:青海日报作者:马海轶
字号:默认超大| 打印|

  《拥抱高原》是武玉嶂先生的新作。很少见这样直抒胸臆和直达精神指向的书名了。从词义本源考察,拥抱是肢体语言中最具温度的表达,象征着主动的接纳、深情的依恋与生命的互动。而在高原的极端环境中,“拥抱”一词突破了物理层面的可能性,转而指向精神层面的深度融合——作者以赤子之心贴近高原的苍茫大地,以文字为臂膀揽住其粗粝的灵魂。“高原”也不仅是地理概念,而是承载着集体记忆的精神原乡,是见证时代变迁的时空容器。果然,翻开正文,高原便以严酷环境考验生命韧性,却也以壮美风光滋养精神世界。作家反复书写“苦咸的盐”“炽热的枸杞”“凛冽的青稞酒”,揭示高原的馈赠总是与牺牲相伴——正如红柳的根系需穿透岩层才能触及水源。无论是《柴达木之梦》中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,还是《高原捎来的书》里泛黄的地质笔记,都在追溯一代人扎根高原的足迹。“拥抱”是对高原风土人情的温情回溯,是对拓荒者精神的致敬,是对集体记忆的深情抚摸,是肉身与精神的双重抵达。

  《拥抱高原》以克制的笔触勾勒出一代高原拓荒者的生命图谱,虔诚礼赞了自然和生态的宏阔壮观,既有对地理空间的书写,更有对时代精神与生命本质的叩问,我将此概括为作者的“高原情怀”。在首篇《柴达木之梦》一文中,作者耐心打捞集体记忆的碎片。那些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对话,搬迁后依然固执保留的“地方特色”,废弃的盐田与新生红柳构成的生态辩证法,一幅高原文化的活态标本。当女企业家绿柳捧着《绿柳诗选》在枸杞田间朗诵,当老一辈建设者在戈壁滩上反复丈量历史的深度,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地理空间的位移,更是生命对高原精神的深刻认同与主动认领。

  而《青稞的守护》开辟出另一条精神通道。青稞酒在钢化玻璃杯中的琥珀微光,宿舍墙上被粉刷遮盖的狂草诗痕,构成了高原人特有的性格和品位。这种守护不仅是物质层面的坚守,更是将高原的日光雨露、风霜寒暑内化为生命本真的方式。作者因浓烈的高原情怀,轻而易举推导出青稞在缺氧环境中生长出饱满的果实,高原人在时代洪流中培育出高原精神这一逻辑因果。

  《高原捎来的书》通过父辈们“开拔进城立功”“戈壁垦荒奉献青春”的集体记忆,将个体命运熔铸于高原建设史中,形成“对高原厚爱即是对自我忠诚”的价值认同。这种情怀超越了地理局限,成为跨越时代的精神密码。正如红柳根系般深扎于戈壁,“高原情怀”在武玉嶂笔下已成为青海精神谱系的重要底色。

  如果没有自觉的创作意识和文学情怀,很难想象他能将这些貌似琐碎的日常生活转译为诗性表达。作者的文学意识主要体现在对高原经验的创造性书写中。在《青稞的守护》中,青稞酒的“清香绵醇”被升华为“积攒高原日光的饱满”的生命礼赞,而宿舍墙上被覆盖的狂草诗句,则以物质消逝反衬精神传承的永恒。《高原捎来的书》更以“没有过多雕刻”的白描手法,将三线建设者的“羊皮筏子”“干打垒”等细节转化为历史切片,让“平凡雕琢了人生”的哲思自然流淌。这种“冷静旁观”的叙事姿态,暗合高原人“不虚饰”“不装”的精神底色。

  作者善于捕捉高原特有的自然现象并羽化为美学意象:譬如《柴达木之梦》中“盐田碧绿梦幻”“东台吉乃尔湖炫目色彩”构成超现实的视觉矩阵;《父亲的心情》里“自行车轮转”“针线穿梭”的具象动词,与“酱料盘盏成了交响”的通感修辞,共同构建起高原生活的色香味。这种虚实相生的自觉修辞,既描绘出高原的视觉奇观,又传递出建设者粗粝的生命力。

  武玉嶂的文学情怀还体现为在叙事过程中对经典的致敬与突破。老一辈建设者“在戈壁滩上反复丈量历史深度”的执着,与《史记》中“究天人之际”的史家精神遥相呼应;女企业家绿柳“一程穿四季”的创业史诗,则在当代语境中重构了“巾帼不让须眉”的传统命题。这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,彰显出作家对文学传统的深刻理解与创新。

  武玉嶂也是一位具有浓烈怀旧情怀的作家。但这种怀旧并非沉溺伤感,而是将“苦涩的盐”与“甘甜的枸杞”构成比对,最终将苦难淬炼为精神结晶的自然辩证。文集中有多篇作品常以今昔对比触动情感喷发点。《柴达木之梦》中冷湖遗址的“空寂”与“新生红柳的掩去人身”形成时空应答,而《青稞的守护》通过“搬离旧居找不到旧迹”的失落,折射城市化进程中的文化断层焦虑。作者没有陷入怀旧主义窠臼,在写作中将这种怀旧思绪在物质载体中具象化。青稞酒作为“高原记忆的容器”,承载着两代人的情感纽带;父亲留下的“青岛纪念”海螺壳,将海洋记忆与高原岁月编织成生命的双重年轮。《高原捎来的书》中泛黄的笔记本扉页、褪色的钢笔字迹,都在时光流逝中沉淀为文化的化石。这些物件的沧桑感,构成了对抗遗忘的精神锚桩。

  怀旧书写最终指向精神还乡。当同学在电视剧《岁月》中找到“有根”的答案,当父亲在波斯菊的摇曳中重拾青春记忆,怀旧便超越了简单的回忆录功能,上升为对生命本质的追问。《父亲的心情》结尾处对海螺壳的凝视,恰似普鲁斯特式的“追忆”,在瞬间的凝视中完成了精神的返乡之旅。

  拿到这本文集的那天,我一直读到深夜。不能不说,除了这是一部“情怀之作”,作家的语言风格也深深吸引了我。他的语言有两个特征,一是拟人化,二是去修饰化。一看就是从高原生态与文化肌理的沃土中长出来的语言。《柴达木之梦》中“铁锹、镐头和一身力气”的质朴叙述,与“盐田碧绿梦幻”的诗意想象形成奇妙呼应,在《青稞的守护》中,作者赋予植物以人格化的精神特质。这种拟人化书写不仅突破物我界限,更建立起高原生态与人文精神的共生关系。当叙述者描述青稞酒“舌蕾上的味儿是甜”时,味觉记忆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精神脐带。而《高原捎来的书》以“山太高听不见叹息”“路太长愁烦被晒干”的拟人化表达,将环境艰险转化为精神提纯的见证。这种去修饰化的语言,最能表达“不苟言笑”的高原风土,更是对“以苦为乐”精神的本体性书写。

  这种语言的朴实风格,在人物塑造中表现为“去戏剧化”的真实性。柴达木建设者们“没有豪情万丈的狂放”的本真性情,《青稞的守护》中同学“放下诗笔”的世俗选择,都被作家以平视视角呈现。这种创作姿态消弭了启蒙话语中的说教意味,使人物形象如高原红柳般自然生长于文字土壤之中。在叙事节奏上,作者采用“慢镜头”般的细致描写。《高原捎来的书》中对父辈们“等车送报”“深夜思乡”等日常琐事的铺陈,看似冗长却暗含深意。正如高原地貌的“苍劲”需要时间沉淀,文学语言的“朴实”也需要在细节积累中显现力量。

  《拥抱高原》中,人与自然并非对立关系,而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共生状态。如同高原的红柳扎根于盐碱地,作者以谦卑姿态行走青海大地,聆听戈壁的风声、凝视盐湖的纹路,将自己的情思融入天空和大地之间。这种拥抱是对这片高天厚土的敬畏,也是对人与自然共同家园的精神守护。当高原传统面临城市化侵蚀,当我们再次读到冷湖遗址的荒芜,《拥抱高原》成为我们抵抗遗忘的证词。作者通过文字提取那些正在消逝的细节,如工友间的酒宴、车间里的刨花声,试图在高速变迁的时代中为曾经的生存、生活场景和生命历程截屏一帧又一帧图像。

  高原的广袤常常会引发个体的孤独感,但《拥抱高原》为我们消解了这种疏离。正如《父亲的心情》中父亲在戈壁星空下的独酌,孤独在此刻转化为与天地对话的圆满。读到《拥抱高原》的最后一页,我强烈感觉到,真正的归属感,源于对脚下土地的深情投入。

打印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