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年,老兵种树在羌塘

2025-04-09 09:52:51来源:西藏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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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自兵(左二)带领大家为新苗套上防风罩。通讯员 黄世杰 摄

  藏北高原的清晨,4500米海拔线上,罡风裹挟着冰碴掠过冻土。

  西藏那曲军分区某营某连一级上士李自兵单膝跪地,用手轻轻拂去藏云杉幼苗上的积雪,指尖传来的细微颤动让他瞳孔收缩——这是新根穿透永冻层的信号。

  15年前,抱着枯枝败叶发呆的云南新兵不会想到,自己将成为那曲军分区种下2000余棵树的“雪域种树愚公”。今天,在这片“生命禁区”,这位一级上士在永冻层上刻下绿色年轮。


李自兵正在修剪葡萄枝。通讯员 黄世杰 摄

  23本笔记里的冲锋

  2010年春,来自云南的热血青年,到高原服役前偷偷把家乡的种子装入行囊,背上了海拔4500米的那曲军营。

  彼时的营区像一块灰褐色的铁板,见不到半点绿色。李自兵把捡来的炮弹壳装上沙土,外面裹好厚厚的毛毯,放在相对温暖的阳光房中,每日用温热山泉水喷灌香樟树种子。

  藏北高原的狂风裹着冰粒子,把连队阳光房的玻璃打得噼啪作响。

  三个月后,翠绿的枝叶竟在晨雾中颤动,全连官兵围着这抹异色惊叹。可好景不长,刚入冬不久,一场骤然降温,让枝叶凝成冰晶,翌日清晨已一地衰败。

  李自兵蜷缩在育苗箱旁,指尖摩挲着一截干枯的香樟枝——那是他军旅生涯种树的第一枚“勋章”。

  “4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么大,凭啥容不下一棵幼苗?”李自兵把香樟树的枯枝小心放进铁盒,干枯的枝丫像是一截虬劲的血管,诉说着不甘。

  那一刻,这个初中毕业的炊事兵顿悟:在禁区播种生命,无异于同死神肉搏。

  不服输的李自兵全身心地投入到种树的活动中,然而事情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。

  那曲自然条件异常恶劣,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,年平均气温不到0℃,冻土层深达2.3米,连军犬的爪子刨地都会渗血。

  作家马丽华在《藏北游历》一书中,这样描写30多年前的那曲,“那曲镇上纷繁驳杂,什么都有,只是没有一棵树。”

  在区外,春天随便插一根柳树枝就能生根长成大树。可在那曲,一镐下去、火星四溅,一锹下去、砂砾飞扬,在这样的冻土上种树,无异于天方夜谭。

  从2014年开始,到2022年近10年的时间,李自兵先后参与室外种植高原红柳、白柳、杨树、雪松、藏云杉等多种树种,亲手种下树苗近千株,成活率微乎其微。

  他并非铁人,相反,因为长年累月在低压缺氧下熬夜加班,他早已患上心室肥大、偏头痛、失眠、贫血等高原病症,严重的时候,每天只能拥有3-4个小时的睡眠……

  从入伍之初,李自兵就自费购买各种种子,探索学习高海拔高寒条件下种植技术,先后于室内种活柳树2棵(2014年成活),葡萄藤1株(2010年成活),月季2株(2010年成活),其他花卉树木若干。

  为了搞清树苗根须的发育情况,李自兵买来教材学习育苗技术。为了第一时间照料树苗,他在温室里面搭上一张床,几乎吃住都在一起。寒冬腊月时候,他还顶风冒雪,去室外观测情况、记录数据。

  在温室一侧,有一个老旧的铁皮柜,里面23本泛黄笔记整齐排列,记载着李自兵奋斗的光阴和汗水,每页都浸染着红柳般的坚韧执着。

  “2013年4月7日,第42次扦插实验失败,红柳根系全部冻死……”

  “2018年冬至,气温较往年更低,冻土层变厚,要调整覆膜厚度,搭建过冬暖棚……”

  笔记的字迹从青涩到老练,记录着主人与冻土博弈的十五年。


李自兵(中)带领大家学习种树知识。通讯员 黄世杰 摄

  深坑里找到春天

  “每年只有不到100天冻土解冻变软,其他时间处于冻结,树木的根无法正常延伸生长。”李自兵说,为了和时间赛跑,帮助树苗促进根系快速萌发、扎深长壮,他们引入了控根器育苗技术,各类幼苗发育良好,根须茂密,每一株都在温室里茁壮成长。

  但有一个问题始终无法解决——根系长度如果达不到2米以上,树木就无法正常汲取营养和水分,把这样的树苗埋进永冻层,无异于塞入急冻冰箱,根本无法存活。

  李自兵脑海里迸发出一个“疯狂”的想法,“既然根扎不穿永冻层,我们就自己来打穿!”他深知,越不了冬的树,只是昙花一现。

  “叮!”钢钎与冻土相击迸出火星,虎口震裂的血珠还未落地就凝成冰晶。2021年深冬,李自兵带着突击队在营区东侧开辟试验田,一镐下去,只在永冻层留下白点。

  官兵们轮流抡锤,1小时仅凿出碗口大的浅坑。给养员送来热水,水流刚接触地面就凝冻成冰。

  “用火烧!”李自兵突然想起老家烧荒育苗的土办法。柴油浇在冻土表面,跃动的火苗舔舐着千年冰封,表层终于软化出30厘米的“温柔带”。

  热浪扭曲了视线,官兵们轮番抡锤。钢钎在烧软的冻土上凿出火星,飞溅的冰碴割开作训服。

  “挖到两米了!”不知谁喊了一嗓子,人群突然死寂——探照灯的光束下,暗红色的腐殖土如动脉般搏动。

  李自兵颤抖着捧起一抔松软的泥土,这是15年来他第一次触摸到高原的“心脏”。凌晨三点,当最后一筐混合着牛粪、羊骨粉的基肥填入深坑时,暴风雪骤然加剧。众人要撤,他却撕开棉被裹住树坑:“新土还没压实,一走就前功尽弃!”

  那个寒夜,8名官兵蜷缩在深坑旁,用体温构筑起最后的防线。李自兵的睫毛挂满冰棱,战术手电筒的光晕里,坑底的温度传感器突然蜂鸣——地温升至1.2℃,达到了根系存活临界点!他激动地给妻子发短信:“今夜,我找到了那曲的春天……”


李自兵种的马蹄莲开花了。通讯员 黄世杰 摄

  永不停歇的守护

  树种下去了,新的战斗才刚开始。

  “种树只是一个动作,保活却是一个异常艰苦的复杂过程。”李自兵感慨。

  提起树苗的养护,这位老兵不禁唏嘘:“这不是劳动,是打仗。”植树中,要挖好树坑,填好基肥,护好树根;植树后,要注意养护,拿出棉被为树苗“穿衣戴帽”,有时候还要修保温棚、“盖单间”。

  2019年的春天,凌晨两点的手电光柱刺破墨色冻原,李自兵喉间迸出的命令在狂风中凝成白雾:“今晚必须拿下这批苗!”他单膝跪地,作战手套早已磨穿,指甲缝里嵌满护根土——三天前从林芝启程的雪松苗因车辆抛锚延误,叶片已在运输途中卷了边。新兵要上手搬苗,被他一把拦住:“护根土散了,根就死了!让老兵来!今天晚上,必须把这批苗全部种下去!”

  藏北高原的夜晚,天黑风大气温低。官兵们凭着对绿色的渴望和种活树的执着,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,就着微弱的手电灯光,拿起锹镐连夜种树。

  把树苗扶进树坑,填上土,李自兵隐约感到,由于是新填土,树苗经不住狂风摇曳,可能导致树身松动甚至连根拔起。

  他果断提出建议,连夜为每棵树做临时防风罩。大家积极响应,主动想办法,用帐篷、桌椅、棉被、褥子等为新种树苗搭起五花八门的防风罩。

  深夜的风越刮越大,看到临时防风罩里的树苗安然无恙,大家才长舒一口气。此时,已是凌晨五点,好些战士累瘫在地,挨着防风罩裹着衣服就睡着了。

  为了这抹新绿,官兵们付出了太多——

  树种下后,大家将油桶掏空做成“铠甲”穿在树身,用木条制成“拐杖”撑住树干,还在迎风方向搭起铁皮“防风墙”,经过不懈努力、多措并举,军分区营区的树苗挺过了一年又一年。

  那曲没有气象学意义上的春天,每年种树期只有那几天。提高“窗口期”含金量,降低“缓苗期”枯萎率。在种树与种树准备期,官兵思考最多的,就是如何在短暂的“窗口期”,种下一棵棵树苗,用春风般的温柔照护高原上的那一抹抹绿色。

  有一年,那曲气象部门预测气候提前回暖。在家休假的官兵担心因为人手不够而错过大规模植树的“窗口期”,30多人提前结束休假返回那曲,其中,就包括李自兵。

  李自兵写给妻子的信中,有这样一句话:“原谅我守护不了身后的你,我在守护这片雪域的新绿。”

  “生命禁区”春常在

  控根器育苗、深坑栽培、全方位养护。多年过去,李自兵的种树技术愈发成熟。

  运用这些经验,李自兵总结出一套“四步法”高原冻土种树技术——第一步,育苗,在温室集中进行,促进树苗根须发育;第二步,挖坑,将树坑挖至冻土层以下,再用牛羊粪和腐殖土铺满底坑,保证充分的营养和水分;第三步,栽培,将温室里根须发育成熟的树苗,带着护根土一同种植;第四步,养护,为每棵树搭建防风防寒暖棚,促进树苗正常生长。用这套方法,在第一次试种时,成活率就达到了惊人的13%!

  这是那曲从未有过的创举,很快,他的经验便在军分区范围内进行推广,越来越多的树种得到发掘。2023年以来,官兵们在营区内种植了1.3万株树苗,成活2000多棵,多数树苗是官兵自己培育的。大家精心规划,根据树的习性在营区分片种植,最多的一片绿化带,已经成活800多棵,基本连片成林,“梦中的绿洲”就在眼前。

  伫立营区外的坡顶,一望无际的草原延伸向白茫茫的雪山,目光所及之处不见一棵树,除了牛羊,只有不足一掌高的苔地草,仿佛一幅黑白水墨画。而营区内,最高的树已近3米,高山柳、雪松、云杉等树木傲立雪原,摇曳枝丫,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在诉说与风雪搏击的故事。

  1994年分配到那曲的工程师赵泽孝,执着于“在不长树的那曲种活树”的绿色梦想。服役的20多年里,他一直想方设法把树种活。遗憾的是,直到离开军营,也没有实现在室外种活树的梦想。

  临走时,他把自己所有的资料全部交给了李自兵,紧紧攥着他的手叮嘱他:“我走了,以后要是那曲种活了树,你一定要告诉我。”

  2022年5月,李自兵终于成功培育出近700株可以独立在野外存活的耐寒树种!

  那天,春光明媚,地阔天长,大家小心翼翼揭开经过一冬的防护薄膜,像是迎接着脆弱的新生命,一棵棵雪松、藏云杉、红柳,红褐的躯干缓缓舒展,萌发出点点翠绿的嫩芽……

  “嘟——”电话接通,画面里是鬓角已经长出白发的赵泽孝,看着满园翠绿,赵泽孝放声畅笑,眼角却有泪珠滑落。

  自己的梦想,经过一茬茬官兵努力,终于成为现实。更让他高兴的是,在他与李自兵的影响下,更多的官兵在冻土上扎了根。

  中士伍长春至今记得,第一次跟着李班长挖树坑时,钢钎在冻土上弹起的火星溅到脸上,他疼得直咧嘴,却被李自兵一把按住肩膀:“树苗根扎多深,全看你这第一钎狠不狠!”老连长的手掌裹着他的手背,好似带着千钧力道刺向冻土裂缝,“砰”的一声,冰碴子混着热汗甩出三米远。

  李自兵总结的“四步法”高原冻土种树技术,早已被战友们刻进骨子里——育苗时,他领着新兵轮班给控根苗“听诊”,耳朵贴紧容器壁:“须根挠壁的沙沙声越密,移栽胜算越大!”挖坑季,他带着二十多个战友跪成一线,用卷尺丈量每个树坑:“冻土层以下三十公分,少一厘米都是对生命不敬!”新兵曾偷偷把1.1米的坑报成1.2米,李自兵抄起铁锹跳进坑里,扒着坑沿嘶吼:“看看!你骗得过我,骗得过羌塘的风吗?!”

  2023年春天,一场暴雪压垮了防风罩,里面是下士马极靖认领种下的雪松苗,他红着眼要冲进雪幕,却被李自兵死死拽住:“蛮干救不了树!”老班长撕开棉被掏出棉絮,均匀铺在树冠上,又把炊事班的蓄水桶反扣过来盖在树苗上,周围用绳子绑好、打上地钉稳固,“这是给树穿羽绒服!住单间!”他呵着白气调侃,手指早已冻得紫黑。两周后,被救活的雪松萌出新芽,马极靖在树牌背面刻下一行小字:“暴雪埋不了,春天终来到。”

  冻土不会说谎,那些深达1.2米的树坑,是镌刻在大地上的忠诚;防风罩上密布的牛毛结,编织着戍边人的柔肠。

  官兵们用青春焐热雪原,他们种下的何止是树?那是移动的界碑,是绿色的长城,是写给未来的深情告白,告诉所有高原的孩子——

  不屈的生命可以敲碎冰原,让“生命禁区”绽放永恒的春天!(杨彪志 唐鹏 李建骄 郭丰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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